男女主角分别是彭远征曹颖的女频言情小说《彭远征曹颖的小说从认亲开始踏上权力巅峰》,由网络作家“格鱼”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宋果从李铭然那里得到消息,沉默了良久,才开车去了市委机关大院,直接进了自己父亲的办公室。“爸,刚才新安分局的李铭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彭远征母亲车祸的肇事者……”宋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炳南打断了。“李铭然?他找你干什么?这事他应该跟小彭同志说才是!”宋炳南皱了皱眉,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他身居高位洞悉官场世情,儿子一开口,他马上就判断出来,李铭然有利用宋果的嫌疑。宋果一怔。他跟彭远征交好接近,一开始确实是父亲的安排,但两人真正接触上却是一见投缘,很投脾气,宋果此刻是真心实意拿彭远征当朋友处的。朋友有事,他自然不会坐视。“你说吧,肇事者是什么人?”宋炳南沉吟了片刻,轻轻道。“肇事车辆是市农业局的,据说开车的人应该是张承业的儿子张凯……”...
“爸,刚才新安分局的李铭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彭远征母亲车祸的肇事者……”宋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炳南打断了。
“李铭然?他找你干什么?这事他应该跟小彭同志说才是!”宋炳南皱了皱眉,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他身居高位洞悉官场世情,儿子一开口,他马上就判断出来,李铭然有利用宋果的嫌疑。
宋果一怔。他跟彭远征交好接近,一开始确实是父亲的安排,但两人真正接触上却是一见投缘,很投脾气,宋果此刻是真心实意拿彭远征当朋友处的。朋友有事,他自然不会坐视。
“你说吧,肇事者是什么人?”宋炳南沉吟了片刻,轻轻道。
“肇事车辆是市农业局的,据说开车的人应该是张承业的儿子张凯……”
宋炳南拍了拍桌案,恼火道,“公车私用,还肇事逃逸,这个张承业,我看是干到头了!”
“你去给李铭然说,让他顶住压力办案就是,依法办案,怕什么怕?不要说韩疆平,就算是市局的古达春,也不能知法犯法!”宋炳南挥了挥手,“如果李铭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他还能做什么?”
宋果犹豫了一下,轻轻提醒道,“爸,张承业是孟副市长的舅子,张凯是孟强老婆张美琪的亲侄子……这事儿,恐怕李铭然搞不定。您看,是不是您出面给市局打个招呼?”
宋炳南眉梢猛然一挑。
“孟强的内侄就可以逍遥法外了?我不相信孟强会纵容包庇。宋果,你跟彭远征直说就是,让他按照程序有理有据地向公安机关提出诉求,要求分局立案处理!要相信公安机关,要相信法律!”宋炳南缓缓道,摆了摆手,“你去吧,我一会还要开个会。”
宋炳南不肯出面,宋果不由有些失望,但旋即又醒悟过来,自己父亲似乎颇有深意。
宋炳南的话半真半假。他不愿意出面不是想要袖手旁观,而是觉得彭远征站在理上,他背后又是京城的冯家,这点小事怎么可能搞不定。
当然,同时也是怀着想看看京城的冯家会不会因此而插手的心思。如果冯家介入进来,这说明彭远征跟冯家的关系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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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多,宋予珍母女带车来了新安市,直接去了新安市中心医院。
彭远征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外,透过窗户观望着奉命而来的伯母宋予珍和冯倩茹跟母亲孟霖进行“正式谈话”,捅破自己身世的窗户纸。
彭远征不知道宋予珍是怎么跟孟霖说的,但他明显看到自己母亲脸上浮动着的那种不可思议和无比震惊的表情,然后是如释重负的坦然。
半个小时后,孟霖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冯倩茹走出病房,微笑着向彭远征招了招手,“远征哥,我妈和婶子让你进去。”
彭远征定了定神,进了病房,有些回避了母亲嗔怪的眼神。他知道,母亲肯定是怪他一切都瞒着她。要不是突然出了车祸,引起了一系列的事情,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宋予珍笑笑,“远征啊,你爷爷和大伯让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看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只要你点头,你大伯马上就替你办妥,然后咱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彭远征沉默了一会,缓缓抬头望着自己母亲,轻轻道,“妈,您的意思呢?”
孟霖笑笑,柔声道,“妈听你的。”
母子两人目光交汇间,都从对方眼眸中读到了想要的东西。彭远征心里明白,这事儿对母亲来说太突然,她不太愿意去京城定居,因为京城和京城的冯家,对她来说,太陌生太高深,丈夫又不在人世,自己娘俩进了冯家……结果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儿子是好事。有了冯家的遮蔽,儿子日后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前程,彻底改变了命运。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了儿子,只要儿子愿意,她怎么样都成。
“伯母,我暂时来说,还是想留在新安。其实我们娘俩去不去京城住,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始终都是爷爷的孙子,身上流淌着冯家的血脉……请爷爷放心,我不会给冯家丢脸的。”彭远征转头望向宋予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宋予珍脸上的笑容一凝,她没有想到彭远征竟会拒绝。
彭远征的态度平和而坚定。
去京城认祖归宗,对于他来说,顶多是京城的权贵子弟圈里又多了一个外来者,虽然一切都可以在冯家这棵大树下乘凉并享受其成,但同样也是跳进了一个束缚之中,处处都要接受冯家的安排,失去了人生的自主。
他还是愿意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谋求一个理想的前程。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如今有了冯家第三代这层暗中的身份,他对前途更是充满了信心。当然,潜意识里,他还是不希望被冯老爷子和冯家人看轻,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晚他跟冯老的谈话,爷爷的良苦用心和意味深长都萦绕在他的脑际。
“哎……你这孩子……”宋予珍叹了口气,“难怪你大伯说你个性坚强,很有主见,不会接受家里的安排。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我这就跟你大伯商量商量。”
宋予珍出了病房,去给冯伯涛打电话。
夫妻两个在电话里沟通了良久,又跟冯老和冯老太太汇报,最后还是老爷子拍板,尊重彭远征的意见。但是提出,让宋予珍过几天把孟霖接到京城来休养一段时间,同时也把彭远征父亲的骨灰起到京城来安葬。
至于孟霖的工作,冯伯涛就做主了,就不留在机械厂了。以冯家的能量,让孟霖继续留岗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冯伯涛觉得一个企业没啥可留恋的。不如调动一下,安排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事业单位。毕竟孟霖也这么大年纪了,再工作几年也该正式退休了。
……
……
宋果赶来医院的时候,在医院楼下遇到了彭远征和宋予珍母女。
宋予珍穿着体面气质雍容华贵,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宋果眼睁睁地看着彭远征送宋予珍母女向一辆挂着京城卫戍区军队牌照的越野车走去,心头的震撼感越重。
彭远征果然来头不小。
宋果眼珠子一转,笑着大老远就扬手招呼道,“远征!”
宋予珍母女定好了酒店,要去酒店先住下。因为要迁移彭远征骨灰和带孟霖进京诊病疗养,她们还要在新安市呆几天。
彭远征送宋予珍和冯倩茹出来,听到有人呼喊,扭头见是宋果,也就笑着回了一句,“宋果,你怎么来了?”
彭远征留在医院里陪母亲,孟霖在监护室里情况平稳,按照医生的判断,明天一早,孟霖就会清醒过来,因为脑震荡之后大脑细胞还有一个平稳恢复的过程。
彭远征这才放下心来。
说来也是侥幸,在车祸发生的瞬间,孟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没有被黑色普桑正面撞上,而是斜着蹭了过去。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科里的同事在龚翰林的带领下都来医院探视。得知彭远征母亲没有生命危险,龚翰林又嘱咐了彭远征几句,然后就带着马自和王娜离开了。副科长孙萍当然没有来,她现在因为跟朱成荣的“绯闻”被停职,在家里闭门不出,羞于见人。
王娜走后就给黄大龙打了电话。
傍晚,宋果坐着黄大龙的那辆美洲豹来了医院。黄大龙带着四五个女下属,每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彭远征一看这阵势暗暗皱了皱眉。
“宋兄,还烦劳你跑一趟,不好意思。”彭远征主动迎了上去。
宋果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彭远征的手急急道,“阿姨情况怎么样了?”
“呵呵,也算是侥幸,我妈只是小腿有几处骨折,稍稍有些脑震荡,恢复恢复就好了,没有大碍。”
宋果哦了一声,紧紧握着彭远征的手,“兄弟,跟医院的人打招呼没有?黄大龙,我看你安排两个人留在医院帮着照顾阿姨,我等会就去找找张院长!”
黄大龙慌不迭地点头笑着,“没问题,我早就安排好了,小李,小王,你们两个今天晚上留下,一定要把彭家阿姨照顾好,要是出一点差错,我唯你们是问!”
两个信杰企业的女孩赶紧答应下来。
黄大龙向彭远征媚笑道,“彭少,你就放心吧——你安心上班,医院里有我。还有啊,我还带来了一个司机和一部车,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喊司机就是。”
彭远征长出了一口气,向黄大龙笑着点点头,道谢道,“谢谢黄总了!非常感谢!”
“看彭少说的,咱们都是哥们儿,我黄大龙是个大老粗,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讲义气!”黄大龙搓了搓手,小眼睛本就不大,这样一笑就更眯成了一条缝。
彭远征没有再跟黄大龙客气什么。他知道黄大龙之所以对自己百般讨好,主要是看在宋果的面子上。同时,商人的精明让他敏感地猜测,彭远征一定大有来头。
否则以宋果的身份和性格,没有必要对一个机关小科员这般折节下交。
黄家父子在新安市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生意上的事情有他的老爹在,也轮不到黄大龙出面经营。他老爹给他的任务就是竭力结交宋果这种官宦子弟,笼络人脉,为信杰企业扩大和编织一张特殊的强力关系网。
宋果和黄大龙在医院呆了大半个小时,就离去了。宋果在临走之前,借用医院的电话给张院长打了招呼。宋部长公子的托付非比等闲,张院长挂了电话就坐车赶到了医院,专门来病房看了一趟,并郑重交代了科主任和护士长一番。
彭远征见医院里安顿下来,母亲又有黄大龙委派的两个女员工贴身照料,还有两个护士24小时不间断监控,就决定回家洗个澡——然后去曹家去一趟。
母亲下岗,彭远征没有放在心上。哪怕是有关系户顶了母亲的岗位,他也不在乎。因为他早就有心让母亲离岗在家休养享享清福,这回正好是个机会。
可曹大鹏如此羞辱孟霖并间接导致孟霖遭遇车祸,直接激怒了彭远征。母亲孟霖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柔软,也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怒!
必须要讨一个说法,自己母子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让人看不起,被人任意欺凌,想怎么捏把就怎么捏把!
决不能!
因为母亲突遭变故,在死神面前擦肩而过,彭远征的心态渐渐变了。
坐黄大龙安排的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回到家,彭远征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就下楼去了曹家。
在开门之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一敲门,意味着他将和曹家彻底翻脸。
但他还是敲了。
敲开门,开门的是曹颖,曹颖见是他,惊喜地道,“远征,怎么是你?快进来!”
彭远征长出了一口气,轻轻道,“曹颖,我找一下曹书记!”
这个时候,曹颖的爸爸曹大鹏和母亲刘芳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扭头看到彭远征进门,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刘芳直接拂袖而去,进了卧房,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曹大鹏则冷漠地望着彭远征,淡淡道,“你找我干什么?”
彭远征瞥了一眼脸色有些复杂的曹颖,一步上前,凝视着曹大鹏,目光冰冷而坚韧,“曹书记,我妈被车撞了,刚从你办公室出来就被车撞了,差点没命,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曹大鹏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曹颖在一旁惊呼一声,“呀,远征,孟姨怎么了?被车撞了?怎么回事呀!”
彭远征没有回答曹颖的话,而是继续凝视着曹大鹏淡淡道,“曹书记,厂里要我妈下岗,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但我妈还没有离岗,你们就往财务处安排了别人,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
孟霖出车祸的事情,曹大鹏已经得到了汇报。但曹大鹏并不认为,孟霖出车祸与自己、与厂里有什么关系。
见彭远征一个毛头小子竟敢上门来质问自己,不由勃然大怒道,“你妈出车祸,只是意外,与厂里没有关系。至于岗位的问题,安排谁上岗或者安排谁下岗,这都是厂党委的决定,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
“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你扯皮,赶紧回去。”
彭远征突然冷笑了起来,“其实,这么一个岗位不足挂齿,我们也不稀罕。但,我们必须要讨一个说法!此外,我妈的医疗费,机械厂也要承担!”
“爸……”曹颖在一旁听了几句,也听出了些端倪,她又气又急地跺着脚道,“爸,孟姨业务那么好,工作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厂里有口皆碑,为什么要孟姨下岗啊!”
“你懂什么,滚回自己屋去!”曹大鹏羞恼地挥了挥手,斥责道,“你要什么说法?这一次厂里一百多人下岗,下一步各个分厂还要有上千人下岗,如果都来找我要说法,我找谁要说法去?”
“医药费?非工伤,厂里不报销!”
“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社会。你可以不服气,但我可以告诉你,想要公道还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好,我记住曹书记的话了。请曹书记放心,我一定会要一个公道。至于我妈的医药费,等我妈出院,我会把费用单据放在曹书记的案头上,我倒是要看看厂里报销还是不报销!”彭远征一字一顿地冷冷道,然后转身摔门而去。
曹颖正要追出去,刘芳冲出卧房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任凭曹颖哭喊,也不让她出去。
其实曹颖伤心欲绝的哭喊彭远征在下楼时是听到了的。但他心里明白,经过了母亲孟霖下岗、车祸的事情,他跟曹家夫妻之间的裂痕在进一步扩大,这一道无形的隔阂会将他和曹颖分割开去。
对于马自的抱打不平,彭远征默然不语。
作为一个科里刚来的新人,纵然心里对孙萍的排挤和刁难有所不满,他也不能表现出来。人前不能,人后也自是少说为妙。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即可,没有必要要挂在嘴皮上。
此刻彭远征考虑的是孙萍为什么会对他这种态度。
思来想去,觉得这背后定有缘故。
至于这个材料,彭远征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前世在区政府办公室干了十多年的材料小吏,文笔千锤百炼,对于行政系统的行文思路和各种条条框框、各种忌讳都耳熟能详,这么一个关于第三产业的稿子,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彭远征低头看材料,梳理思路。
王娜却悄然凑了过来,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嘻嘻笑道,“小彭啊,要不要姐姐帮你一把?”
“姐跟你说啊,那老娘们有提前进入更年期的迹象,你别太当回事了。你刚来,写不出来稿子也是正常,老龚不会说什么的。你倒是要小心那老娘们在朱部长那里说你的坏话。”
王娜压低声音道。
“呵呵,谢谢王姐,我自己学着写写吧,总得有个开始不是?”彭远征笑着回应,却没有接王娜对孙萍的腹诽话茬。他知道王娜所说的“朱部长”是宣传部分管新闻科的副部长朱成容,很显然,孙萍跟朱部长关系比较近。
彭远征马上意识过来,这大概也是龚翰林对孙萍包容三分的一个重要因素。
他同时也明白,王娜帮忙是假,挑唆他跟孙萍起冲突是真,也算是居心叵测了。这小娘们也不是个善茬儿——他暗暗道,低下头继续看材料。
这个时候,宣传部会议室里,朱成容正召集龚翰林和孙萍开会,议题是研究最近的舆论宣传重点,定下了几个比较大的课题。孙萍让彭远征接手的关于第三产业方面的稿子,就是其中之一。
龚翰林本想趁这个机会,跟朱部长提一提,从日报社抽调一个业务能力强的记者来完成第三产业的稿子,在他看来,彭远征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无论如何也写不了这种大材料。
可他还没有提出自己的建议,却听孙萍向朱成容笑道,“朱部长,我们科里刚来的那个京华大学的高材生,我把第三产业的稿子交给他了,让他锻炼锻炼,同时也让领导看看他的基本功怎么样。在我们这种业务科室工作,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成?”
其实孙萍还想说,科里以前进来的两个年轻人,马自和王娜,本身就是半吊子,业务能力很弱。若是刚来的这个再这样,新闻科的活就得全靠她和龚翰林这种老同志来干了。
朱成容一怔,旋即淡淡道,“刚毕业的学生,我看够呛。罢了,先试试吧,不行再说。”
“业务部门,不能这样随便安排人,过两天我得跟组织部的人说说,不要什么人都往宣传部塞!”
朱成容的口气有些不咸不淡的。
龚翰林心头一缩,知道这一次彭远征进新闻科,组织部方面没有事先跟朱成容这个分管领导通气,朱成容心里并不舒服。相应地,就对彭远征有些隐隐的排斥。
想到这里,龚翰林不禁为彭远征默哀。上头有朱成容的不待见,科里有孙萍的刁难,彭远征想要在宣传部站住脚,很难了。
龚翰林和孙萍一前一后往科里走。
在走廊上遇到了从卫生间刚回来的彭远征。彭远征笑着向两人打招呼道,“龚科长,孙科长!”
孙萍扫了他一眼,矜持着微微点头,龚翰林则微笑,主动探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萍坐回办公室里,又继续开始打毛衣。马自低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材料,而王娜照旧是BP机时而响起,不断回着电话。
如此几次三番,孙萍终于忍不住了。
她猛然抬头怒视着王娜,低低斥责道,“王娜,我们这里是办公室,不是俱乐部!大家都在工作,你不住地打什么电话?”
孙萍爆发,让科里的人包括彭远征在内都感觉有些突然,都抬头来望着她。
本来她是副科长,说两句王娜不吭声也就算了。但王娜也不是什么善茬,她一向跟孙萍不怎么对付,闻言就立即冷笑道,“哎哟喂,我打几个电话就影响工作了?装什么装啊,老娘就不相信了,我打电话还能影响你打毛衣了!”
孙萍勃然大怒,摔下手里的毛衣,站起身来指着王娜大声道,“说说你,你还有理了?你说你一个小年轻,上班不好好工作,整天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老龚,你倒是管不管?你要不管,我可要给分管领导汇报了!”
龚翰林皱了皱眉。
王娜也砰地一拍桌子,“少拿领导来吓唬人。好,咱们就去领导那里评评理,你上班打毛衣就行,我打个电话就不行了?凭什么你上班可以打毛衣,我就不能打几个电话?什么毛病这是!”
见两人越吵越凶,龚翰林无奈地拍了拍桌子,沉声道,“都闭嘴吧,上班时间,吵吵嚷嚷,不怕让其他科室笑话。老孙你坐下,小王,不是我说你,你就少打几个电话成不成?”
孙萍气愤愤地坐下,气得嘴角都在哆嗦。王娜身后有人,她拿王娜没有办法。
王娜也撇了撇嘴,径自坐下。
这显然不是两人第一次起冲突了,马自早已司空见惯。他向彭远征挤了挤眼睛,彭远征笑了笑,刚要低头继续看材料,却听孙萍横眉怒目冲着他道,“你笑什么?好好写你的材料!”
彭远征眉头猛然一皱,心道你是不是有病啊,老子刚来一天,就成了你的出气筒了?你不敢惹王娜那小娘皮,就把火气往老子身上撒?当真以为老子好欺负吗?!
彭远征是那种遇柔则柔遇刚则刚的人,他固然低调,却不可能任人欺压。况且,孙萍这种女人,若是一味忍让,日后她一定会得寸进尺。
一念及此,彭远征冷冷一笑,抬头望着孙萍淡淡道,“孙科长,我笑笑也不行了?我哪里做得不到位、不妥当,还请孙科长指出来,有错的话,我一定改正。”
孙萍没想到,新来的一个学生也敢跟她顶嘴了,副科长的威严何在。不由怒火中烧,腾地一下站起身,指着彭远征就发作起来。
那秘书模样的干部带着彭远征往名山疗养院里进,载他们来的军用吉普车却调了个头,往山下疾驰而去,并没有进疗养院的院子。
跨进疗养院的大门,那干部回头来严肃地望着彭远征小声嘱咐道,“小彭同志,要见你的是中央的几个老领导,即不能失礼,也不能多说话、乱说话,领导问什么就答什么,请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彭远征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和名字,也懒得问。
那人这才放心地往里去,健步如飞。
彭远征跟着这人,一路进了一幢小楼,在一楼的一间会议室门口停下了脚步。那人示意彭远征要按照他说的做,然后才恭敬地敲了敲门。
“进来!”会议室里传出一个沉稳有力微带苍迈的声音。
他打开门,彭远征一眼就看到,说是会议室其实更像是会客室,靠墙摆着一圈沙发,此刻沙发上正坐着七八个高矮胖瘦不一但却颇有气势的老者,目光温和中透着凌厉,其中有几位穿着不着军衔的军式半截袖上衣和裤子,黑色的皮鞋锃亮,坐姿端正挺拔,显然是军队上退下来的老领导。
秘书模样的干部恭谨笑道,“张老,您点名的小彭同志我给带来了——小彭同志,请进来吧。”
彭远征定了定神,缓步而入。
七八双明亮而锋锐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彭远征感觉微微有些压力和紧张。这些刚刚从高位上退下来的老领导,一辈子掌控权力所养成的无形上位者气势,几乎融入了其个人的气质之中,隐隐散发着。
彭远征暗暗出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向众位老领导颔首为礼,态度不卑不亢举止从容。
张老——中间那位穿着半截袖白衬衣、头发花白但却梳得一丝不苟,脸盘饱满神态温和的一个老者,向彭远征微笑着,“小彭同志,好,你来的很好。”
“吉冈同志啊,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小彭同志,绝对的太极拳高手。”张老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穿着无军衔军衣的肤色稍黑留着短发的老领导笑道,“昨晚,京华大学校庆晚会上,小彭同志的太极拳表演非常精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一声“吉冈同志”落入彭远征的耳朵,他忍不住心神一震,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那位老领导,猜测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名将郑吉冈郑老。
郑吉冈淡然一笑,瞥了彭远征一眼,摆了摆手道,“小彭同志吧——老张回来后对你的太极拳功夫赞不绝口,我们几个老头子呢也就动了心思。我们呢正在学练太极,正缺个教练——这样吧,咱们去操场,你先练一趟拳给我们开开眼界。”
郑吉冈的话音一落,其他几个老领导也都随声附和。
张老朗声一笑,“小彭同志,不要紧张,吉冈同志这是要考考你——他练了半年的太极拳,一门心思想要当我们几个老头子的教练,听到我请了一个教练过来,他心里保准是不服气哩。走走走,先练一趟拳,让吉冈同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人人外有人!”
几个老领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郑吉冈脸色一肃,干咳了两声道,“乱弹琴!我有啥不服气的?不过,是骡子是马,也得拉出来遛遛!”
说完,郑吉冈扫了彭远征一眼,大步而去,往去如风。
……
……
楼前的绿地上,早有工作人员摆好了音响设备,而疗养院的一些医护人员和老领导们的秘书警卫们也都从楼里出来,恭谨地站在张老和郑吉冈这些老领导的身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彭远征。
彭远征一个箭步蹿进场中,先向诸位老领导抱拳为礼,然后示意音乐起。
他长身玉立,身形笔直,屏气凝神,不动如山,做了一个开场势。
围观的几个老领导互相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单凭这份沉稳的气势,可见一斑,这个年轻人在太极拳上有着极其深厚的功底。
悠扬婉转的旋律在场上飘荡着,彭远征随着音乐的节奏或疾若暴风骤雨,或宛若和风习习,动作舒展飘逸,腾挪转推,一趟拳路打的是酣畅淋漓。
他演练的不是寻常和普通的太极拳套路,而是他浸淫多年的欧式太极拳,既有观赏性又有实战价值,带给老领导们强烈的感官冲击:原来太极拳也可以这样打!像军体拳一样虎虎生风!
“好!妙极!”张老首先鼓掌,旋即是郑吉冈郑老。
等老领导们都鼓掌,他们身后的工作人员们才一起热烈地鼓掌。精彩,真的是太精彩了。谁都没有想到,一向以阴柔缓慢著称的太极拳竟然能演练成如此攻防相济进退有据大开大合的程度。
老领导们是识货的,他们虽然习练太极拳的时间不长,但见过的太极拳高手却是不少。单单是京城的所谓的太极拳宗师,就有好几个来疗养院给他们做过辅导。
郑吉冈见猎心喜,主动下场,要求跟彭远征对练。
张老大笑,“小彭同志啊,我们的吉冈同志心痒痒了——你就跟他操练一回,不过呢,点到为止就是了。”
郑吉冈爽朗地一笑,“来,小彭同志,咱们过过招!”
彭远征犹豫了一下,恭谨笑道,“郑老,我这就是花拳绣腿,真要动起真格的来,就不行了,还请老领导手下留情,给后生晚辈留几分面子!”
彭远征其实不愿意跟郑吉冈过招。不仅因为他们的身份,还因为他们的年纪。这些老领导,都年逾七旬,虽然精气神十足,但万一要是有个闪失,他怎么能担当得起。
“你可别看老头子年纪大,可真要动起手来,你还未必就是对手,来,过招!”郑吉冈摆出了架势,倒也中规中矩。
彭远征无奈苦笑,只得上前与郑吉冈开始拆招。
不过,他只用了三分力,而且都是顺着郑老的拳路和拳势顺水推舟,两人你来我往,倒也相得益彰。郑老身体虽然及健壮,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几个回合下来,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彭远征见好就收,借着郑老的招数的来势,悄然后退了两步,抱拳恭谨笑道,“老领导功法娴熟,后生晚辈自愧不如!”
他已经看出郑老是一个非常刚强也是非常要强的一个老人,他这么谦让主动认输又没有露出明显的“马脚”,保全了郑老的面子,郑吉冈非常高兴,哈哈大笑着,顺手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毛巾,摸了一把汗,然后大步走过去拍了拍彭远征的肩膀,“不错不错,年轻人的基本功很扎实,难得难得!”
“老张啊,这个太极拳小师傅我认了!嗯,就这么定了。小彭同志,你就在疗养院住几天,帮我们几个老同志校正一下动作——”
周一早上,彭远征穿上母亲给他新买的浅色格子半截袖衬衫,穿上了深色裤子,脚蹬一双锃亮的皮鞋,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市委机关大院行去,正式开始了他市委机关干部的新生活。
宣传部新闻科到底是干什么的?关于这个问题,不仅母亲孟霖在周日这一天跟他探讨了很久,这两天只要他出门遇到熟人,都会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
彭远征只能苦笑,以还不清楚为由搪塞。
其实他很清楚这个科室的职责,也明白他未来的工作方向。
新闻科,简而言之就是对外协调联系新闻单位,对内组织市委机关和全市党政机关的新闻宣传,联系市属各大媒体。一言以蔽之,就是写稿子的。彭远征心里很清楚,这个科室的人,每年都有一定的发稿任务,工作成绩基本上要看发稿的数量和质量。
彭远征选择这个科室,不仅因为他是学中文的,专业对口;还因为他知道这个部门有一天先天的优势:会经常参与市里一些重大活动并负责媒体报道的审查,不仅经常接触市一级领导,还上上下下接触人很多。
在宣传部的几个科室里,新闻科的科长是最容易被提拔和重用的。
彭远征自觉笔杆子比较过硬,况且他是重生者,前世又曾是机关的文案小吏,干起这个工作来轻车熟路立即能上手。
他自信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宣传部里闯出一片天地来。
组织部在一楼,宣传部在二楼。而新闻科就在宣传部这一层楼的最东侧,一间狭长的办公室内。
彭远征去的时候,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科员在打扫卫生。男的身材中等,相貌也极普通,女的则浓妆艳抹打扮入时,大老远彭远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彭远征笑着敲了敲门,其实门敞开着。
男的抬头来望着彭远征,怔了一下,突然笑道,“你是不是新来的小彭?彭远征?”
女的也抬头来打量着彭远征。
“你好,我是彭远征,组织部干部科让我来咱们科室报道。”彭远征主动了进去,跟男的握手。
这人性格倒是挺好,他热情地握着彭远征的手哈哈笑着,“你好啊兄弟,我代表咱们新闻科和我自己,热烈欢迎新同志!”
“我叫马自——”
彭远征听了明显愣了一下,“马子?”
他的脸色顿时有些精彩的微妙变化。
“是马自……”马自干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强调道,“兄弟你记住啊,我叫马自,不是马子!”
旁边的女科员王娜忍不住噗嗤一笑,“我说马自,你不重复还好,你这一重复,我越听越像是马子。”
马自羞恼地瞪了王娜一眼,恨恨道,“马自,是马自,听明白没有?王娜同志!”
“我明白了,马子同志!我知道你是马自不是谁的马子哟!”
王娜回头去继续笑得前仰后合,这方面的玩笑显然是开了不止一回了。而马自又是一个喜欢搞怪的人,性格外向,也不会真正生气。
见王娜笑,马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瞬间就化解了这新同志初来乍到的陌生和尴尬。等新闻科科长龚翰林和副科长孙萍来的时候,彭远征已经和马自、王娜打成一片,将办公室的卫生收拾干净,又主动去锅炉房打了两暖瓶水,还未龚翰林泡上了一杯茶。
马自刚要敲打敲打这新来的同志,却发现他想到的彭远征早就想到了,一切都坐在了他的前头。马自暗道,这小子上道啊,聪明!很聪明!
王娜则暗暗思量,她听说彭远征是突然被组织部作为后备干部选调上来的,便猜测他不知道是组织部哪位领导的关系户。
龚翰林与孙萍一前一后地进门,彭远征站在为他准备好的靠近门口的办公桌前向两人微笑问好,“龚科长,孙科长!”
龚翰林停下脚步打量着彭远征,和善地一笑,“小彭同志早来了?好,请坐请坐。”
龚翰林跟周大勇关系不错,周大勇打电话关照彭远征,龚翰林也得给几分面子。据说彭远征是个“关系户”,但市委机关里有关系的人比比皆是,你顺手指一个出来,背后都有人。就说这科里的大前年分来的马自和去年来的王娜,都有一定的人脉。所以,龚翰林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孙萍则扫了彭远征一眼,有些冷淡地点点头,径自去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
彭远征善于察言观色,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副科长孙萍似乎对自己有些不太待见,不知道为什么。
彭远征笑着走到了龚翰林的跟前,“领导,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两位领导和两位老同志多多指教。”
龚翰林笑笑,“小彭同志,你先不要着急,工作的事情也急不得。这两天你先熟悉情况,弄清楚咱们新闻科是干什么的、需要怎么干,脑袋里先有一个概念,然后再说下一步。”
“好的,龚科长。”彭远征这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随意翻阅着从马自那里拿来的一本新闻业务书籍。
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其间,新闻科里的几个人各自埋头苦干,有的在写材料,有的则在看报纸,而王娜这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包里的BP机则是不断地响起,不住地用办公室的座机打着电话,打电话的声音很嗲,让人渗得慌。
彭远征冷眼观察着,他清晰地看到,每次王娜BP机响起的时候,坐在她内侧的孙萍则都要皱一皱眉头,而马自则抬头冲着王娜挤眉弄眼一番。
彭远征心里暗叹,果然市委机关这谭水深得很,单是一个小小的新闻科,里面的人际关系之复杂,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好在彭远征并不是真正的菜鸟。他根本不用舍得一身剐把曹操拉下马,只需安守本心从容应对,走好自己的路即可。
至于其他,统统都是浮云。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龚翰林放下手里的文件,笑了笑刚要跟科里的同志说说,今天中午聚餐,给新来的小彭同志接接风,却见孙萍霍然起身,急匆匆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
龚翰林皱了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也自顾起身,去食堂买饭去了。
马自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向彭远征招了招手道,“兄弟,走,跟哥哥去食堂吃饭。”
彭远征也笑着起身道,“马哥,我要回家一趟,我妈还在家等着我一起吃饭呢。”
孙萍的声音很大,不多时就将隔壁研究室和宣传科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很多人围在门口看热闹,有些人还起哄
彭远征本想反唇相讥,几句话将这发疯了一般的老娘们堵死,这时见有外科室的人围拢过来,不由就改了心思。
他淡淡地笑了笑,默然坐了下去继续看材料。
孙萍犹自不依不饶地数落着,龚翰林皱着眉头去哄散了其他科室的人,然后关紧办公室门,沉声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吧。我们新闻科都快成了菜市场了!”
孙萍哼了一声,恨恨地坐下,却是又咬牙切齿道,“老龚,我可不管那么多,要是他周四弄不出材料来,我就去跟朱部长汇报,要求领导另外安排人来。新闻科可是业务部门,可不是烂菜筐,什么人都能往里装!”
“请孙科长放心,周四一定交稿。”彭远征伏在桌上头也不抬地冷冷道,“真是莫名其妙!”
孙萍又待发作,龚翰林再也忍不住,猛然一拍桌案,起身拂袖而去。
……
……
上班第一天就跟科里的副科长起了冲突,这在很多人看来,不是个什么好兆头。马自更是在下午临下班的时候,跟彭远征说孙萍这老娘们特别能记仇,心胸狭窄,既然得罪了她,日后必须要小心谨慎,千万别有把柄落在她的手里,否则她一定会去部领导那里嚼舌根。
要知道,在机关里,对一个新人来说,领导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若是让孙萍在领导面前把话都说死了,彭远征以后就不好出头了。
但彭远征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根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既然孙萍冲上来成为了阻挡他前进的第一块绊脚石,那么,他的态度就只有一个:坚决踢掉。
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怕她个鸟毛!
不要说他并不是无根无萍的人,就算是无根无萍,以他前世今生丰富的阅历和手腕,要连一个泼妇都玩不过,那干脆直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消息传出,但对彭远征却没有任何负面影响。
一来是孙萍名声在外,人缘很差;二来是彭远征彬彬有礼,无论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问好,摆出了十足的谦恭,又极具有亲和力,仅两天的时间里,宣传部上下都知道新闻科来了一个非常精干、非常有礼貌的小伙子,京华大学的高材生。
这么有教养、有礼貌的年轻人,谦恭憨厚,怎么可能不尊重领导,摆明了是孙萍欺压新人嘛,是个人都这么想。
星期四一上班,彭远征就把写好的稿子放在了龚翰林的案头上,不过上午龚翰林没有来上班,似乎是家里有事。
稿子其实在周三上午就写好了。两千字的新闻通讯,在充分占有原始材料的基础上,彭远征真正动笔,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写这种歌功颂德、体现市委决策意图的稿子,对他来说根本就没什么难度。
别的工作能力不敢自吹自擂,当一个优秀的吹鼓手,他自觉还是蛮称职的。
文字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把寻常的事件拔高到一定的高度,提炼出有特色的东西来,能让人眼前一亮。
中午下班前,龚翰林来了办公室,就跟彭远征要稿子。
彭远征笑了笑道,“龚科长,我把稿子放在您办公桌上,请您审阅。我刚来并不了解情况,有什么写不到位的地方,还请您多指教。”
龚翰林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好,小彭同志的态度很端正,也很勤奋,小马你要多跟小彭学着点!”
“我说科长大人,能不能不带这样的?你老表扬新同志,没有必要非得贬低我这个老同志吧?”马自怪叫了一声。
龚翰林打了个哈哈,“臭小子,你算屁的老同志!”
说着,龚翰林低头开始找彭远征的稿子。他其实并没有对彭远征写的稿子抱什么希望,做好了亲自动笔的思想准备。毕竟是科里的一项比较大的工作,稿子质量的优劣代表着新闻科的业务水平。
龚翰林没找到,刚要再问彭远征一声,却听孙萍轻描淡写地道,“老龚,你不用找了,上午你没来,朱部长打电话催稿子,我看小彭写的不错,就直接给朱部长送去了。”
孙萍这么一说,龚翰林的脸色骤变。
就连马自和王娜,都嘴角一抽,有些同情地望着彭远征——心道:这老娘们真TMD狠啊,这是想直接把彭远征搞臭,让他在分管领导那里臭满贯、一世不得翻身啊!
道理很简单。新人写的稿子,本就是一种锻炼,九成九是不能直接采用或者报送到领导那里去的。最起码要经过科里领导的修改审核,孙萍直接把稿子捅到朱部长那里去,不仅是在害彭远征,也坑了龚翰林一次。
龚翰林是科长啊,报上去的稿子很烂,领导一生气,后果很严重,龚翰林哪里能有好果子吃?
龚翰林想到这里,一阵头大。他能想象出彭远征写出了什么稿子,也能想象出朱部长在审阅彭远征写的东西时那种精彩的表情。
龚翰林愤怒地扫了孙萍一眼,几乎要发作出来。但他心里明白,孙萍不仅跟朱部长走得近,还是市政府那边孟副市长老婆的表妹,跟这种女人闹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他深呼吸了一下,纾缓着自己内心强烈不满的情绪,缓缓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孙萍面不改色,心里却在得意冷笑。彭远征稿子写的怎样,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朱部长电话一催,她就直接送到了朱部长的案头上,顺便发了几句牢骚,意思是让领导看看这是什么狗屁材料。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当然,部领导也不会因为一个材料写得不好就对彭远征怎么样,毕竟是刚参加工作的新人,但由此却会在领导心里种下一个不良的印象。不能不说,孙萍这个女人居心何其毒也!
彭远征眉梢轻轻一扬,起身去了卫生间。虽然他自信自己的稿子绝对没有问题,但孙萍这种卑劣和低级的手段,还是直接激怒了他。
马自跟了出来,在卫生间门口迎上彭远征,一起点上一根烟,苦笑道,“兄弟,已经这样了,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你才来没两天,部里领导心里一定有数的。”
彭远征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稿子倒也没啥,反正我一个新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咱们科里领导不像领导,让人感觉太没劲!”
马自也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他刚来的时候,孙萍也没少打压他,但他脸皮厚耐心足,摆出了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孙萍也拿他没有办法。
冯远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超乎他年龄的老成世故而又带有几分狡黠的笑容。
“妈,您如果真要做点什么,儿子我呐就给您出个主意。您呢,带上钱去找找那小子,他不是要卖玉佩吗?他要多少钱,咱们给!同时,再给他一笔钱,让他赶紧回老家去,有多远走多远!”
“只要他手里没了东西,还怎么认亲?我爷爷又怎么会认他?这种乡下小子,我琢磨着您如果舍得出钱,让他干什么都成。再说他也不知道背后有老冯家这门亲,还不好糊弄?”
“还是我儿子聪明!”张岚眼前一亮,眉开眼笑。
冯伯林有些恼火地瞪着自己的儿子,轻斥道,“你们娘俩可别乱来,要让老爷子知道,那可不得了。
况且,若真是老二的孩子,明知他是冯家的血脉还不认他,也太亏了这孩子!”
“爸爸,多给些钱,补偿一下就是了。再说以后咱们家也可以暗中资助他和他母亲的,这样也不算亏了他嘛。
当然,我只是提一个建议,具体该怎么做还是您和我妈拿主意——嘿嘿。”
说完,冯远华转身就走。
冯远华不会再说什么了。所谓点到为止,接下来,就需要他母亲张岚去临场发挥了。
他出身于红色高门之中,生长在高层后代的圈子里,远远比同龄人更成熟,更精于权谋之道,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
冯远华真是太了解他的母亲张岚了。
这种事情,父亲冯伯林肯定是不会去做的,冯伯林虽有些自私,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能坚持原则,只有母亲会做。
而话说,也只有张岚做起来比较合适,万一将来事情败露被捅到老爷子那里,至多是儿媳妇的不懂事,也给冯伯林父子留下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张岚当天下午就找上了彭远征。
以张岚冯家儿媳妇的身份和影响力,她既然知道彭远征是京华大学中文系91届的毕业生,想要打听出来彭远征有王彪这么一个铁哥们并找到王彪的家,也并不太难。
王彪家楼下,当彭远征第一眼看到一辆黑色红旗轿车边上站着的衣着体面风姿绰约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子时,心里立即浮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大步走了过去。
从他出现在楼下开始,张岚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请问您是张岚女士吗?我是彭远征,您找我?”彭远征立即开口问道,心里却在猜测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
“呵呵,小彭啊,我听冯教授说,你手里有块前清的玉佩要卖?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张岚说着,就主动打开了小轿车的后门,热情的邀请彭远征上车。
彭远征微微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倒是不假——您有事吗?有事就请直说吧。”
张岚没想到彭远征会不肯上车,勉强一笑道,“呵呵,那我们出去走走?我想买你那块玉佩……”
说着,张岚主动向小区外边行去,彭远征眉宇间浮起一抹肃然,也跟了上去。
在王彪家所在的小区之外,马路对面的一家冷饮店里,彭远征与张岚对面而坐,却是各怀心思。
“小彭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做收藏和古董生意的,你那枚玉佩还有证明玉佩来路的文书,我都要了——我可以给你一个高价,任何人都不可能给你的高价。”
张岚微微笑着,取过自己带着的小型密码箱,打开,推了过去,里面装满了一摞一摞的现金。
“这是10万!够不够?如果不够,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彭远征目光一凝。
心头那个大大的问号,在见到这一密码箱钞票的同时,瞬间转化为了一个感叹号。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女人一定是冯家的人了。
她要收买自己手里的玉佩和文书,显然是要阻拦他跟冯老认亲。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一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却察觉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彭远征低头思量着,他的神态落入张岚眼中,却是被金钱打动了。
在这个九十年代初,十万块绝对是一个比较巨大的数额,相当于十个万元户的身家。
而事实上,纵然是冯伯林两口子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来,这还是她从做生意的娘家哥哥那里临时借的。
张岚不相信,就凭一个生长在小地方的苦孩子,能抵御住这么一笔巨款的诱惑。
张岚很是自信,却不料彭远征慢慢抬起头来,给了她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张阿姨,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给另外一个买家,不能言而无信呀。”
“你这小彭,还真是老实。什么叫言而无信?谁出的价格高就给谁呗。
阿姨知道你这是家传的宝贝,不愿意让你吃亏,才出了一个高价。你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年头,可不是所有人都像阿姨这么厚道。”
张岚一怔,旋即笑着又劝道。
彭远征心里暗暗冷笑,心道你厚道吗?你比谁都不厚道!
她见彭远征竟然还在犹豫,咬了咬牙继续加码道,“小彭啊,这么说吧,阿姨实在是喜欢这件东西,这样,如果你肯把玉佩和证明玉佩来路的文书都一起给我,我再给你加三万,十三万怎样?”
彭远征眸光凝重。
他缓缓点了点头,轻轻道,“好吧,张阿姨,你都开出了这么高的价格,如果我再不答应,就成了不识抬举了。”
张岚狂喜,匆匆起身道,“小彭,你就在这里等着阿姨,阿姨这就坐车去银行提款,最迟半个小时回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不好?”
“行。”彭远征笑了笑。
张岚抓起自己的密码箱,匆匆而去。
她是真的要提钱去了,事不宜迟,只要把彭远征手里的东西买走,再哄骗打发他立即离开京城远走高飞隐匿起来,冯老的这次认亲就会不了了之。
可张岚一走,彭远征立即离开了冷饮店,迎面拦了一辆出租车,不知所踪。
他连王彪家都没有回,直接在城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然后才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王彪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过几天再回去。
彭远征在小旅馆里躺了两个小时,直到傍晚时分,才出了小旅馆,慢慢沿着马路走出了数里远,找了个电话亭拨通了冯倩茹留下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
电话听筒里传出冯倩茹优雅婉转的声音。
彭远征沉默了数秒,然后轻轻笑道,“冯学妹,我是彭远征。”
“彭教练,就这样说定了啊,后天上午8点,学校门口,我带车过来接你。冯教授帮找的那个买家公务繁忙,只能抽半天时间来见你,你可一定要准时,记着带好你的东西。”
冯倩茹在临别时候反复叮嘱彭远征。
彭远征笑了笑,“那是,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我一定准时过来。”
冯倩茹明媚高贵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容,少了几分高高在上,而多了几分复杂和柔和。
如果不出意外,眼前这个高大朴实的青年,极有可能是她的堂兄,冯家失散在民间的唯一的第三代。
彭远征清晰地捕捉到了冯倩茹眼眸中若隐若现的情绪波动。
他慢慢向冯倩茹伸出手去,笑道,“冯学妹,谢谢了。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等东西脱了手,我一定请你吃顿好的。”
冯倩茹嘴角轻抽,一时无语。
明明是一块走进豪门的敲门砖和一把鱼跃龙门的钥匙,但眼前这人却丝毫不知,犹自口口声声要卖了换成钱……
这——俗不俗呀!冯倩茹心潮起伏,以至于忘记掩饰自己的情绪。
冯倩茹下意识地也伸出手去,任由彭远征握着,突然眉梢一扬,轻轻道,“彭教练,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真要把玉佩卖了?”
“当然。”
“可你要是脱了手,万一日后你父亲的身世有了眉目,你失去了认亲的凭据,又该怎么办呢?”
“说实话,我父亲都不在人世了,认亲不认亲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况且对我来说,给我娘治病更重要,冯学妹,你说是不是?”
冯倩茹柳眉儿轻轻一跳。
“你那张认亲文书呀,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
上回彭远征给冯伯涛看的是照片,她想见见实物。
她浑然不觉,她的矜持、内敛和从容不迫,已经都被彭远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打破。
彭远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夹在日记本中的那张冯老手书的草纸,展开任由冯倩茹看。
在看到字迹的瞬间,冯倩茹婀娜的身姿有了明显的颤抖。
她一眼就看出,那正是自己爷爷的字迹。
刚劲有力、大开大合、气势雄浑,尤其是“冯云龙”的签名,最后那个“龙”字的第一笔带了一个勾勒的弧度,这是冯老独有的书写习惯。
而冯老的曾用名正是冯云龙,建国之初被授勋为中将时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才更名为冯培荣。
冯倩茹眼眸迷离,心念百转。
“冯学妹?!”
耳边传来彭远征轻轻的呼唤声,冯倩茹这才如梦初醒。
她凝视着彭远征,声音细微而柔和,“彭教练,人家买家一定会询问你这枚玉佩的来路,为了证明来路正当,我看你也带着这张文书吧,记着要带实物别带照片啊。”
“哦?”彭远征扫了冯倩茹一眼,“好吧,反正咱正大光明,也不怕人看。”
“好,就这样定了,我先走了,再见。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万一有急事,可以打这个电话给我。”
冯倩茹如释重负,将一张写有她家电话的纸条塞在彭远征手里,转身就走。
望着冯倩茹几个人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离开,彭远征脸上的笑容一敛,目光变得凝重了起来。
如果他没有猜错,冯教授所推荐的“公务繁忙的买家”,无非就是冯家老爷子了。
后天,他会被接进冯家,接受冯家老爷子的“检阅”和“审核”,若是那枚玉佩真是冯老家传和留给失散儿子的宝物,那么,此番认亲就成了八成。
但是,彭远征总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太顺利了。
成功地接近冯倩茹,然后又成功地引起冯倩茹的关注,通过冯倩茹引出了冯家人,最后直至冯老即将出场。
可认亲豪门,尤其是像冯家这样的红色高门,真的是这么容易吗?
前世今生数十年的人生阅历和风雨沧桑告诉彭远征,事出反常即为妖,事情太顺畅也同样显得有些不正常。
离开京华大学,彭远征慢慢向王彪家行去。
“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嗷嗷嗷……”
道路两旁,商店里播放着歇斯底里的某知名男歌手的那首流行歌曲《爱情鸟》,可传进彭远征的耳朵里,原本美妙的声音就变成了杂音和噪音,让他多少有些心烦意乱。
……
冯伯林家。
冯伯林在客厅里不住地抽烟,他的妻子张岚则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伯林,你能不能别再抽了?你倒是说说看,那小子真是失散的老二的儿子?”张岚急急问道。
虽然冯伯林在冯家排行老二,但实际上,在冯家人内部,真正的“老二”是冯老失散的那个儿子。
冯伯林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沉声道,“大哥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他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惊动老爷子!我估摸着,十有八九,一定是老二的孩子!”
“玉佩做不得假,而且,他们家的身世、他的生辰,都能证明,他极有可能是失散的老二。”
“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子跑来认亲?老冯家本来就咱们家远华这一棵独苗,突然半路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以老爷子和老太太的脾气,肯定会对他大加补偿,说不准,还会让他取代我们家远华的地位,那么将来……”
张岚紧紧地抿着嘴唇,压低声音道。
冯伯林恼火地霍然起身,瞪了妻子一眼,“那你说怎么办?总归是我们冯家的血脉,如果是真的,还能不认了?老爷子也不能答应!”
“我不管,你得想想办法,咱们家远华……”
张岚的话还没说完,还在京华外国语大学读大二的儿子冯远华慢慢从书房那边走过来,似笑非笑道,“爸,妈,你们不要再吵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爷爷又找回来一个孙子嘛……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他能有什么出息头?怕他作甚?”
“远华,你不懂。”张岚眉头紧皱着,“老冯家不比其他人家,若是让老爷子看中,乌鸡都能变凤凰,何况这小子是京华大学的毕业生,想必也不会太差。”
气氛再次陷入沉寂。
大家族规矩森严,有冯老在的场合,只要冯老不说话,就没有人敢开口乱说,哪怕是冯老太太。
但冯家嫡孙冯远华突然笑着主动过去,给冯老的青花瓷茶杯里添了添水,然后装作无意地向彭远征笑笑,“彭先生,喝水还是喝咖啡?”
彭远征欠了欠身,轻道,“谢谢,不用了。”
“呵呵,彭先生,你以前认识倩茹姐吗?”冯远华突然道。
不能不说,冯远华非常聪明,今天本没他一个晚辈说话的份,但他却以这种方式巧妙地让自己登场表演了。
彭远征扭头扫了冯倩茹一眼,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不会吧?你们不是校友吗?”
冯远华问话的语速很快,紧接着又道,“彭先生应该知道我爷爷是谁吧,也应该知道我爷爷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冯远华的话很平淡但却暗藏机锋。
彭远征是何许人,冯远华心机再深在他面前也不算什么。听了冯远华的话,他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
“知道,是冯老,我在电视上见过。”彭远征笑容里微有些感慨,却把头转向了冯老,“您老找我,应该是跟玉佩有关吧。”
“没错,你很聪明。”冯老捏起那张认亲文书和玉佩温和一笑,“这枚玉佩是我当初留下的,这张文书也是我亲笔写的。”
说完,冯老目光炯炯地望着彭远征。
冯老说了刚才那番话,这就是相当于承认彭远征的父亲就是他失散的儿子,而他就是彭远征的爷爷,准备认亲了。
冯老的话让冯伯林夫妻皱了皱眉,而冯远华更是眉梢轻挑,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彭远征应该顺势上前,当场认亲。
然而彭远征却没有动弹。
他的神色复杂,坐在那里默然不语。
冯倩茹大为着急,不住地向彭远征使着眼色。
彭远征视若不见。
这个时候,彭远征感觉冯老似乎对他产生了些许的怀疑。否则,他不会只“暗示”而不直言相认。
尽管彭远征有备而来,拥有两世见识,还有信息前瞻优势,但他也深知,在这位掌握共和国大权的老人面前,自己透明得跟一张白纸一般。
凭直觉,彭远征猜测冯老已经在怀疑他的动机——所谓进京卖玉佩,不过是主动投亲的幌子罢了。
不过,对冯老的怀疑彭远征并不真正放在心上。
因为证物都是真的,他父亲的身世也是真的,没有任何造假的成分——他就是冯老的亲孙子,确凿无疑。
这就足够了。
主动投亲又能如何?
冯老既然已经当面承认玉佩和认亲文书都是他亲手所留所写,这就是一种接受的态度。
真正让彭远征沉默的是其余冯家人的态度。
他早就发现,冯家人中,除了长子冯伯涛夫妻和女儿冯倩茹之外,都不怎么“友好”。
冯伯林两口子的神态既有排斥也有轻蔑甚至还有隐隐的敌视,他们的儿子冯远华更是明里暗里夹枪带棒;而冯伯霞夫妻则是一片漠然,高高在上的漠然。
彭远征心里不由感叹,所谓的骨肉血脉天性,说起来好听、听起来很美而已。
对于他的父亲——冯老自幼失散的儿子,冯家人其实没有多少感情的成分。
若不是冯老夫妻的执着,他恐怕连冯家的门都进不了。
但进了也只是进了。要想真正融入这个红色高门,看来不是那么容易。
彭远征心念电闪。
冯老虽然暗示可以认他,但却没有公开表明态度,既然如此,他便不可能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亲不能这样认!
因为这样认不仅会让冯家人看轻了他,还会遭遇排斥。
一念及此,彭远征突然起身,走过去向冯老夫妻鞠了一躬,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而去。
冯伯涛夫妻讶然。
冯倩茹惊呼一声,追了上去。
冯老太太着急地起身张嘴欲呼,却又无力地坐了下去。
冯老却端坐在那里,面色肃然,一言不发。
彭远征匆匆下楼而去。
走出了数十米远,身后,传来冯倩茹微带喘息的呼唤声:“彭远征!你站住!”
彭远征停下脚步,缓缓回头来望着冯倩茹,神色平静。
冯倩茹目光微微有些闪躲,幽幽一叹,“到了这个份上,我想你也该明白了。
你爸爸就是爷爷失散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堂兄——这里是你的家,爷爷奶奶就在家里,你难道不认吗?”
“呵呵,或许真是这样吧。但对我来说,这太突然,有些接受不了。”
彭远征笑笑,“况且,这也不是我认不认的事情——既然这玉佩是你们家的东西,就留给你们了。”
“说得真好。”冯倩茹身后,追出来的冯远华轻蔑地笑着,此刻没有长辈在场,尤其不当着爷爷的面,他就无需再掩饰什么了。
“其实如果彭先生真的一身傲骨,这一趟京城就不该来。
当然,认亲是你的自由,只不过我们冯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鱼跃龙门这种事儿难度挺大的。”
冯远华不咸不淡地说着。
冯远华其实心里很明白,证物确凿,眼前这彭远征肯定是冯老失散的孙子。这一点已经无可更改。
只要冯老安排,取彭远征的血样到美国去做个血缘(DNA)鉴定,结果出来后冯老肯定要让他认祖归宗。
他无法阻挡。
他不过是想尽量用言语挤兑彭远征,试图让彭远征失态,在老爷子心里留下不良印象。
这样一来,就算彭远征进了冯家,也不会影响到他嫡系第三代接班人的地位。
彭远征静静地凝视着冯远华,目光平静。
片刻后,当他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冯老夫妻慢慢向这厢走来,才淡道,“我没有什么傲骨,但也不是一身贱骨头。
有些东西,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但请你记住,我无意攀龙附凤登高枝儿,况且,冯家的门槛是太高了,我高攀不起。”
冯远华面色一僵,刚要反驳几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哼。
他吓了一跳,听出了是自己爷爷的动静,立即回头来换上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笑道,“爷爷,您怎么出来了?您要回大红门里吗?”
冯老扫了冯远华一眼。
冯远华默然退了两步。
市高官的点名表扬,让彭远征再次声名远播。不过,相对于一些人的艳羡,彭远征心里保持着异样的冷静。因为薛书记即将调离新安市,他的评价再高对他也作用不大,甚至反而有可能起到相反效果。
散了会,彭远征跟马自慢慢沿着走廊向新闻科办公室走去,不少宣传部其他科室部门的老同志与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几乎都主动笑着跟彭远征打个招呼,有的还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几句。
彭远征都一一跟众人微笑寒暄,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马自有些气不过,压低声音道,“这些老油条,没一个好东西,势利眼太厉害!上午朱部长批你几句,他们就恨不能将你踩到脚底下;现在薛书记点名表扬了你,这些人马上就转了风向,太恶心人了!”
彭远征微微笑了笑,“也很正常。马哥,机关就是个大熔炉,不管黑的白的香的臭的,都在一个炉子搅和,人与人之间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你进机关比我早,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马自啐了一口,默然大步走去。
彭远征望着马自的背影暗暗摇头,马自这种性情中人其实不适合在机关上呆,他这样熬下去,磨灭了自己的性子,也不会得到及时的升迁,青春和激情就这样在一天一天按部就班的坐班生涯中消耗殆尽。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彭远征马上就知道是龚翰林。他停下脚步让在一侧,龚翰林笑着道,“走,小彭,回科里,咱们开个短会!”
龚翰林在出市委礼堂的时候,遇到了组织部干部一科的科长周大勇。两人在一旁谈了几句,话题无意中也就绕到了刚被市高官点名表扬的彭远征的身上。两人都是机关里的老人,平素互相利用关系也算是不错,周大勇有意无意地点了龚翰林几句。
大意就是说新闻科这个小彭同志可不简单,是宋部长亲自点名选调的后备干部之一,让龚翰林该照顾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别到时候弄出什么“景致”来,让自己难看。
周大勇没有明说什么,但像龚翰林这种机关上呆了20多年的老同志,猴精猴精的,周大勇的暗示他怎么能听不出来。
龚翰林心里陡然一震,开始重视起来。
刚毕业的大学生能进市委机关,肯定是有些背景的;但机关里有背景的人多了去了,包括科里的马自和王娜,乃至孙萍,谁没有关系?所以龚翰林一直没有太在意。可现在看来,彭远征的背景不是那么简单。
不说别的,单是他今天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出彩的稿子竟然得到市高官的公开表扬,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诡异!或许只能说明……龚翰林一念及此,长出了一口气。
……
……
龚翰林放下手里的茶杯,向马自招招手,“小马,你把办公室门关一下,咱们科里开个短会。”
“最近科里工作比较多,一直没有坐下来开开会,今天下午离下班前还有点时间,就跟大家谈谈。最近有三个问题需要大家注意,包括我在内,大家的工作作风现在都有些松散,上班晚来早走,上班时间无所事事,把精力都用在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这样很不好!科里既有老同志,又有新同志,希望老同志能给新同志做好榜样。”
“第二个,团结问题。我们五个人是一个科室,大家在一起工作也是个缘分,期望大家能团结起来,工作分工不分家,老同志要做好传帮带……共同把科里的工作做好。”
“第三个问题,也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引起大家的重视。”龚翰林的声音严肃起来,“科里的工作,希望在座的各位要按照程序逐级进行,不要越级汇报,也不要擅作主张。”
龚翰林这话一出口,谁都听明白是“敲打”孙萍。孙萍的脸色本来就很难看,听了龚翰林的话,煞白的脸色顿时涨红起来,像是拔了毛的鸡胸脯,很瘆人。
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一根铅笔,嘴角明显有轻微的抽搐。
“举个例子说,朱部长安排任务下来,我会再安排大家,或者孙科长去办,或者小马小王去办。我相信,朱部长不会直接安排你们几个,这就是工作程序;反过来说,同样的道理,科里的工作,我既然坐在科长的位置上,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不希望有些同志越级汇报工作,或者干脆跑到领导那里说三道四,搞得科里的工作很被动!”
“干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只要能干出成绩,领导都会看在眼里。就像小彭同志一样,材料完成得很出色,薛书记大会上点名表扬,这就是对小彭工作的肯定。”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散会!下班了,大家今天都早点走吧!”
龚翰林话音一落,王娜突然嘻嘻笑着鼓起掌来,马自顿了顿,也笑着开始鼓掌,起哄道,“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请科长大人放心,俺们今后一定努力工作,坚决向小彭同志学习!”
“龚科,我觉得您今天开会说的太好了。科里的工作嘛,就是要分分清楚,科长就是科长,副科长就是副科长,我们几个科员就是科员,大家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嘛!不能动不动就跑到部领导那里唧唧歪歪,不是打小报告就是造谣生事,这种人啊,早就该批判批判自我反省反省了!”
王娜不阴不阳地道。
王娜的话直接将孙萍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根弦生生扯断,她羞愤地霍然起身,一把抓起她的包就往外走,一不小心将桌上的水杯带倒,茶叶沫子和水洒了一桌子。
但孙萍根本就顾不上收拾,一头就冲了出去。
龚翰林眉头一皱,“小王,以后说话别这么尖刻!”
王娜放肆地大笑了起来,故意大声道,“我又没说半句假话,也不看看她什么德性,恶心死了!好了,龚科,我下班了——拜拜!”
王娜抓起包就走。
彭远征也笑着起身准备走,龚翰林突然道,“小彭,明天的思想政治工作研讨会,朱部长要去出席,我的意思是你跟着去一趟……”
彭远征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龚翰林这是想创造机会让他跟朱成容缓和一下关系,朱成容毕竟是分管领导,稿子的风波他就算是错了也不可能向彭远征低头,只能是彭远征放低身段,去主动向领导“汇报”工作,从而给领导一个台阶下。
“好的,龚科,我明白了。那我先准备准备材料。”彭远征笑着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