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火神星。
这一天火箭发射中心异常热闹，工厂里运输着大批建材的无人工程车匆忙地来去，工厂门口新添了长长的红条幅。
一辆小轿车慢悠悠地停到了停车场，男人刚从车上下来，就有一个带着安全帽的西装胖子迎到跟前。
“哎哟，董大工程师，您怎么才来啊！”
“不是，这什么情况？”男人诧异地打量着场地跑来跑去的工人，“今天工地是怎么了？我要不知道还以为是迎接我的呢。”
“大条幅上不是写着的吗，迎接集团领导啊，玛尔斯他儿子布鲁斯亲自要来！”
“我说你怎么穿的人模人样的，这么大的事不通知我？”男人着实吃了一惊。
“我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给您发消息啊，董老师，您是一点都不看啊。”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没仔细看，那我回去换件衣服。”
“哎呀别了，”胖工头拉上男人胳膊就往大门拽，“集团的人已经马上就到门前了！布鲁斯面前您可得好好说话啊，可不能向平常那样吊儿郎当的了。”
集团，是一个隶属神殿组织的名字，名下有众多联合公司，垄断着整个太阳系的经济市场；克伦特集团是集团众公司最大的一家企业，方才说到的玛尔斯就是这家企业的董事长。
这个全火神星唯一的火箭发射场就是克伦特投资建立的，但公司的人仅仅把它看作一项不能回本的慈善事业——提到火神星，人们脑海里只会浮现出一片荒芜之地，相比其他星球称之为穷乡僻壤也再合理不过。至于克伦特为什么会特意派人来这里，男人并不清楚。
“在你们这里谁是总工程师？”一双蓝眼睛问道，面容与黄鼠狼颇有几分相像。
“您好。”男人忙不迭向西装男人伸出手，“想必您就是布鲁斯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屁，他才没听说过什么斯什么斯的，握手就对了。
但蓝眼睛并不领情。
他拉量了男人身上的满是褶皱的大褂几眼，撇过脸去。
男人尴尬着收回手。
“董望溪，很有技术能力，在学院上过学的。”胖子忙打圆场。
听到学院两个字，蓝眼睛转过半边脸来。
看蓝眼睛似乎有了兴趣，胖子忙解释：“您别瞧他这个样，董老师可是我们工程的主力，原来的老工程师都看好的，说什么也要他当总工程师！”
蓝眼睛深吸一口气朝着天空吐出来，低头对着男人伸出一根手指。
“贫瘠的土地，匮乏的人才。”手指在男人鼻子底下摇了摇。
“你们这里，不会有有才能之人，我们很理解，我们带来了先进的知识分子，给你们最先进的技术指导。”
“至于你，董先生，为防止你与我们的技术人员意见不合耽误工期，你被开除了。”
蓝眼睛转身向工厂里面去了，胖子忙拍拍男人的肩：“你别急，老董，他不知道你的技术实力，我们工厂的人最了解你了，现在他正拽着呢，咱们不冒他的火，我等时机合适了去劝劝他。”
胖子追着布鲁斯的身影颇为笨拙地跑去，男人默默站在原地。
开除了？
他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是十多年，因为一句小孩子玩笑一样的决定下岗了。
不远处是正在修建的第三类型火箭，假若建成发射，他就领导发射过十支火箭了。
十支。多少个日夜。
他过的很安稳，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尽管辛苦。
布鲁斯身后一个年轻人并没有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反而来到了男人面前。
男人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拉住了袖子。
“师兄，”年轻人露出温和的笑，“请教师兄尊姓大名。”
“……你也是学院的学生吗？”
“我刚毕业没几年，现在在集团上班。”
“学有所用。”男人点点头。
“师兄，方才师弟请教尊姓大名。”
“董望溪。刚刚黄经理说过的。”
“我是想请教师兄真名。”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假装不经意的说：“哪有什么真名假名，我就这一个名字。”
“好巧啊师兄，我也姓李，我叫李子祝，说不定往前推推，我们还是亲戚。”
“你……”
男人脸色很难不变。
“看来我猜对了。”李子祝笑着说，“果真是李师兄，久闻师兄大名，今得以一见，不得不说，颇感失望。愚弟心想李师兄定当是世间少有的风流人物，哪知——师兄偏安一隅，苟且求生。”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力摔在地上。
“你话很多啊。”男人声音冷了下来。
李子祝立马正身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抱歉师兄，方才只是为了试探，多有冒犯，还望师兄海量。”
“你……怎么认出我的。”
“不满师兄说，我本身就有寻找您下落的任务，因此处处留心，谁能想到师兄碰巧当上了集团工地的总工程师。方才听师兄的名字叫做‘忘昔’，怕不是忘记过去的意思。”
“你会错意了，但是，唉，算是歪打正着吧，怎么，你要报告给学院吗？”
“我现在其实完全隶属于集团，要报告也是报告给集团，但其实，师兄在火神星的消息本身就是从学院的人嘴里打听到的，所以，学院怕是已经知道了师兄的下落。”
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刚想吸气，又想到方才那个什么什么斯也在这里吐气，觉得有些污浊，又生生憋进肚里。
“师兄打算跑吗？”
“你怎么想？”
“不妨再等等。”
“你想害死我么。”
“师兄哪里的话。”
恰巧工作没了，也许正是诸神在暗示应该离开这里；但火神星已经够偏僻了，再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男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你有一点聪明，但太过显露，这叫小聪明，伤不到敌人，却只会刺痛身边人。”
“师兄待我如身边人吗？”
“那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男人指了指视察组离开的方向，“跟上去吧，小心他把你也炒了。”
年轻人如言离开了。
男人扭头走进作业楼，自己的办公椅上已然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许，整个工程项目里年纪最大的工程师。
“怎么，这么着急赶我走？”男人走上前接了杯热水。
“瞎想什么呢，还没干活就让你走，不上班给你工资？”
“你不知道啊，我被开除了。”
老许坐正身子：“你被开除了？哎呦，不得了，那我是不是也不远了。”
“你早该被开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往工地上跑。”男人一杯凉水灌进肚子。
“我被开了谁养我啊，你让我到大街上乞讨去？我学这么多年航天，不学到狗身上了吗？”
“所以我早点到大街上去，给你占个工位，免得你到时候乞讨的碗都没地方搁。”
“你慌什么，你还有你儿子，我连个老伴都没有。”
“这辈子学聪明了，下辈子找好老伴再去考大学。起来起来，我要收拾东西了。”
“不是，你真走啊。那个视察队，他们到底来干什么的？”老人有些慌张了。
“谁知道，这是人家出钱建的，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男人把一叠计划书扔进碎纸机，“都没用了，好歹也费了不少劲，到头来只是在脑袋里自嗨。”
“董工！黄经理叫你！”一个声音从办公室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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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男人进来，黄经理起身招呼：“董老师，快请坐。”
“不，不，黄经理，不用那么客气，我已经不是总工程师了。”男人忙摇着手坐下。
“董老师，你还是太上心了。火神星这地方山高皇帝远，集团的手伸不长，起码这里还是我一人说了算。说不好听的，你就当那毛头小子放了个屁，咱别理他，以后你名义上不在工地了，实际上还是总工，我另外给你加薪。”
男人双手合十诚恳地拜了拜：“黄经理你这么看重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是情况不太一样了，我这次不得不走。这么多年您就像我的福禄之神一样，没有您，没有我的安稳日子。说实话，我很舍不得，我的情况，你是知道一部分的——我得护我儿子周全。我留一些资料，就作为以后工程的参考吧。”
胖子好像明白了，也深深叹了口气，椅子转了半圈。
“那毛孩子跟我说，他们计划给火神星造人造恒星，这可是大工程，但我总觉着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得多留一个心眼。”
静默半晌。
“董老师，你看窗户外面，我们的火箭。”胖子举起右手指着窗外那已有火箭轮廓的架构。
“十多年，我们一共发射了近三十枚火箭。我们现在能预测风，能预测雨，能测绘地形，能精准定位，可这些是其他星球几百年前都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把它当稀罕事。我们觉得我们一直在进步——”
胖子右手狠狠叩在桌面上。
“可我们依旧一直活在两三百年前，要风没风，要雨没雨，农业还要靠天气，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外星人脑机一体用了两百多年了，我们还在摆置这么个破匣子。我们走不出火神星去，我们已经被封锁到几百年前了，我们就像流放的犯人。”
“董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么突破这条网，怎么去过人一样的生活？”
男人罕见的沉默了良久。
“你知道我一贯的观点，科技水平与幸福指数是不相干的。”
胖子摇摇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科技被封锁，我们就只能任他人奴役欺压，我们在外星人面前抬不起头，被鄙视，被嘲弄。这样的日子难道幸福吗？”
“老百姓也许不这么想，对他们说，有吃有住也许已经够舒适了。”
“老董，你被开除，你舒适吗？我们的岗位都是集团提供的，我们离开集团就没有就业机会！我们的人民一直在给他星创造价值，一直在被压榨剩余价值！”
黄经理一边说右手一边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整个房间震得发响。
“你去看看大街上，老董！你看看有多少女人带着孩子在乞讨！你是学院来的，你不会看不出差距！”
“老黄，你太着急了。”男人语气温和了些。
胖子倒在座椅上大出一口气。
“我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改变火神星的人，你刚来的时候，我意识到你就是这个人。老董，我至今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但我期待你站在火神星人民这边。”
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如果他能来的早一些……
他已然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麻木了。
“……我得去接孩子下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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